曾经蝉联13年的世界首富,创办了世界上最大的私人慈善基金会,比尔·盖茨深谙自己的影响力。在瑞士达沃斯两天的行程中,他的各种会面、讨论和会议精确到分秒。盖茨的目标不止步于某一个领域内的领先,而往往是要变革这个领域本身。世界经济论坛年会是盖茨传递宏大信息最重要的舞台之一。今年他的信息是:消除世界贫困。
“到2035年,世界将不再有贫困国家,”盖茨在达沃斯接受财新记者专访时说。这一宣言,标志盖茨视野的拓展,从怎样做好基金会到全人类的福祉,时间维度是20年。
盖茨、妻子梅琳达和承诺捐赠超过300亿美元的股神巴菲特担任盖茨基金会的三名董事。基金会关注领域很明确:在美国国内主要是改善教育,海外则以农业和公共健康为主。截至2013年6月,基金会总资产达383亿美元,每年捐赠总额的5%以上,其中的四分之三投向海外,覆盖100多个国家和地区。
从2009年开始,每年1月,盖茨都会以年信的方式向世界提出他最关注的问题。此前的年信是为慈善引入商业管理的理念,包括重视慈善的效率和鼓励创新。
在盖茨眼中,提高效率的手段可以为项目各个阶段设立目标,让实施过程和效果具备可衡量性;也可以是直接改变项目操作的方式,例如变捐赠为投资。盖茨基金会是慈善界中少有的“风投”机构,直接在十多个公司中参股,支持重要医疗产品的研发;失败则作为股东承受投资损失,而一旦研发成功,基金会要求公司保证产品低价,以提高在贫困国家的使用率,同时将商业收益的分成用作慈善投入。
今年盖茨的年信以“粉碎三个妨碍全球发展的错误观念”为题,指出贫穷可以消除,对外援助非常有效,以及改善不发达国家的公共健康并不会导致人口爆炸。三个理念从目标到方式上,勾勒出他对消除全球贫困所开的药方,2035年也被视为盖茨为自己慈善事业立下的时间表。阐释三个观念的同时,盖茨希望人们能看到扶贫的巨大成功,认可政府拨款与海外援助的效果,以让拨款继续涌入。
“现在的新闻和标题方式让人们很难听到好消息,”盖茨说,但是确有众多的国家在过去50年内脱贫,进入中等收入的行列。盖茨举中国的成功为例,认为未来20年内只要路径正确,全球发展中国家脱贫可以实现——“提升国民健康,促进农业,保持国家稳定,改善教育,以及市场化。”而包括盖茨基金会在内的海外援助,在公众健康与农业上能有最大的促进作用。
中国是盖茨资助的受惠国之一,也是他希望慈善业能随经济迅速发展的地方。2007年在华设立办事处以来,盖茨基金会承诺在中国的捐助已经超过2亿美元,包括防艾滋病、抗结核、控烟等公共卫生项目,也有绿色超级稻研究等农业项目。
盖茨深知自己对中国的慈善家的示范效应。2010年与巴菲特来华,为中国成功企业家举办“巴比晚宴”,共同探讨如何捐赠和从事慈善。
但相比慈善在美国的力度与广度,以及对社会所作贡献,中国的慈善家尚在早期。采访中,盖茨提醒中国的新富们“让子女继承几十亿、上百亿美元的财产,对他们或者社会,都不是最好的选择”,而是要通过慈善为中国社会带来正面的能量和推动。
财新记者:你为什么认为20年之后就没有穷国了?
盖茨:贫困国家的发展确实获得极大进步。回顾上世纪60年代,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可被视为穷国,富裕国家数量很少。如果我们仔细比较各国的收入,穷国和富国之间差距极大,几乎没有中间地带。
过去50年间,大部分国家进入中等收入国家行列。中国就是发展的典型代表。近至上世纪80年代,中国还很贫穷,甚至穷过印度。借助强有力的政策,中国成为一个中等收入国家,而且强于大部分的中等收入国家。中国、巴西和其他国家所树立的典范,给我们指明了一个正确路径——提升国民健康,改善农业,保持国家稳定,提高教育,市场化——持续朝这些方向努力,世界就可以消灭穷国。
当然也有像朝鲜这样的国家,其统治的模式不可避免让人们深陷贫困。也有一些非洲国家,受疾病、部族纠纷、地理环境影响,难以脱贫。但这些国家数量非常非常少,我相信我们能看到非常快速的发展,大部分国家能自给自足,大部分人民能进入中等收入行列。
财新记者:这一过程难道会自然发生吗?还是说必须做对一些事情?
盖茨:时间在我们一边。我们已经研发出各类疫苗、找到更好的种子并推广。即使是中国的发展,也受益于海外研发的种子被引入中国,大幅提高了农业产量。这些发展是前所未有的。
我觉得,只要选择正确的路径,包括好的援助政策,投资发展致力于解除贫困的科学研究项目,我们就能以2倍的速度终结贫困。这是我们想做和应做的事情。我们都是人。任何时候去贫困国家,看到赤贫的人们所处的环境和状况,我都感觉到羞耻。这些状况在随时提醒我们这一事业的艰巨。现在的发展速度让我们激动,我们也应该做得更多,加速这一进程。
财新记者:盖茨基金会最关注的是健康和农业,是否你以后将更多精力放在扶贫?这三者是否相关?
盖茨:我们大部分的捐赠都投向贫穷国家的健康和农业项目上。我认为这两者对经济发展有最大的推动力。如果你有大量的儿童死亡,家庭就难免要多生孩子。而人口增加,最终可能超过了一国能提供食品和教育的能力。
反之,如果儿童健康程度较高,很令人吃惊的是,人口增长速度反而下降。当孩子们有足够的营养,能在体格和智力上更健康,他们未来也能更多地回馈社会。所以经济要发展,首先要提高居民健康。
其次是农业,包括农业的产量和食品的质量等等。此外,农民需要多样化的家庭饮食,这对孩子的发展很重要。如果还能有一些钱,能支付学费、校服等等支出,孩子能进入正式的教育系统,这能为他们的生活带来根本性的改变。
我们的工作主要基于健康和农业。衡量我们工作是否做好了的一个标准是极端贫困的消除程度。农业的进步对于极端贫困的消除作用尤为重要。
财新记者:为什么你在今年的年信中捍卫海外援助,尤其是盖茨基金会的工作?
盖茨:现在的新闻和标题方式让人们很难听到好消息。如果我们问问穷国到底在发生什么,人们大多不知道这些国家获得了多大的发展;如果我们问问对援助项目的看法,人们肯定会想起一些关于腐败的新闻文章和一些挪用资金的例子。所以关于2%的滥用援助的报道,让98%成功的援助不为人所知。事实上,非洲有几百万的人口因为海外援助才得以生存。
我能有机会到实地考察,看看援助项目的真实情况,获得真实数据,了解比新闻标题更多的信息。我想分享我所看到的内容,而越来越多的人会看到这一点,和我一样,将慈善作为全职工作。
财新记者:近期盖茨基金会投资了一些教育和医疗企业,采取直接投资而非拨款的方式。这些公司在最大化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目标之间是否会产生矛盾?
盖茨:基金会95%的钱都投向各种捐赠,或者我们直接给科学家,让他们研发如艾滋病或者肺炎的疫苗。
我们投资公司的数量其实很少,如果一个生物科技公司有新的医学研发项目,可以帮助穷人,我们也许会投资。我们投资的前提,就是这些公司研发的专利供全球最穷人群免费或低成本使用。我们称这类投资为“全球通路”。迄今已经投资了十多个项目,大部分还没有看到结果。如果这些项目确实赚了钱,利润也会转换为未来更多的捐赠。而他们能获得我们投资,就是为了医疗创新——前提是如果我们没有参与,没有其他来自富裕国家的成员的参与,这个创新不能进行下去。
财新记者:盖茨基金会做了一些有趣的项目,包括为贫困国家设计厕所的比赛。这些实验项目能否最终规模化?
盖茨:有些项目,例如疫苗或药物研制,当富国参与之后,能大幅降低成本,最终降至发展中国家可负担范围之内。但如果在富裕国家不存在,一些项目成本降低的幅度就很有限。
一个例子是修厕所。这需要大量清洁的水、管道设置和污物处理。看看贫困国家的城市贫民窟,就知道复制富裕国家的卫生条件成本太高,是不可能实现的。所以我们请科学家提出一个创新的解决方案,不需要太多水或者管道铺设,只耗费不足十分之一的成本,为城市贫民窟提供厕所。
这并不容易。首先我们得保证足够的卫生,没有臭气的问题,而且不会导致疾病的发生或者传播。给科学家们提出的挑战是:用化学的、机械的方式处理也好,燃烧也好,别的也好,给我们一个革命性突破的厕所——我们希望重新发明厕所。
如果能大规模建立卫生设施,比给贫民窟里一家一户单独建容易多了。贫民窟需要独立的厕所。我们不想让一个女性晚上不得不离开家门,而是希望让她待在家里。设计这种厕所是个挑战。但人们确有创意。我们辅之以耐心,或许10年之后就能看到突破性的独立厕所。
财新记者:你对中国的慈善界发展很熟悉,也曾与中国的慈善家会面。你如何评价中国的慈善家?
盖茨:美国庞大的私人部门占经济的80%,政府大概占18%,慈善业是最后那2%。但慈善业能做的很多事情,政府和私人部门力所不能及。比如采取创新的办法,支持新的科学家,支持一些政府没有拨款的研究项目,发现一种新的教学方法,衡量其效果,以供政府以后采用等等。
慈善在美国社会起到重要作用。中国现在有大量财富,在众多不同的领域:制造业、房地产、科技等。中国的富人们会考虑,怎么最好地使用这些钱。我的观点是,如果让子女继承几十亿、上百亿美元的财产,对子女或社会,都不是最好的选择。当然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,但可以选择回馈社会,帮助人们看到国外的情况是什么样的,展示你的热情,那么中国的慈善家可以为社会带来非常正面的能量和推动。我们看到一些慈善家在做这些,但目前还在早期。
财新记者:慈善界也不乏创意。你觉得哪些慈善想法最令你瞩目?
盖茨:慈善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多样性:有人资助艺术,这方面我没有参与; 很多人资助大学的研究,盖茨基金会也资助部分领域的高校研究项目——慈善对大学的资助,是我认为美国高校为什么领先全球的动力之一,中国的高校应该鼓励这样的贡献——还有帮助本地的一些项目,如残疾儿童、孤儿、环境项目。
目前中国对环境问题的认识在逐日加深。环境涉及经济的各个部门,而慈善可以引起民众对一些事情的格外关注。盖茨基金会有不少的海外扶贫项目,这个不是很大的一个类别,盖茨基金会和一些合作伙伴一起在做。
中国的慈善家可以让中国变得更好,只要他们愿意投入精力、时间和拥有的一些资源。
财新记者:慈善之外,你的另一身份是IT领袖。你眼中IT发展的下一个大事件是什么?
盖茨:IT的发展十分让人激动。因为我还花一些时间在微软,也因为基金会的不少资助项目,让我得以近距离了解科技发展。
近期最大的事件是视觉识别(computer vision),比如Xbox Connect等产品都应用了。视觉软件都与深度学习(deep learning)的过程相关。该领域发展非常快。原来我们的机器人可以说是瞎子,现在几乎和人具备一样的视觉,这样的机器人可以用在工厂、办公室、野外等等各种工作环境。具备视觉的机器是个伟大的工具。
财新记者:Google汽车是否是视觉识别的典型代表?
盖茨:包括微软和Google在内的美国IT大公司都长期致力于计算机视觉的研究。不少产品,例如Connect和Google无人驾驶汽车,都具备视觉,已经使用深度学习技术。